陈志红漫谈电视剧《娘》-人性复位与文化救赎

很久没有看到能够这么长久地摇撼我的内心的电视剧了。

我们这一代人，不敢说饱经沧桑，却也耳闻目睹和亲历过饥荒和动乱，领教过由于价值体系和道德尺度的混乱所造成的人性的扭曲以及种种社会乱象，热血虽不至于渐渐冷去，但心上的老茧却是薄不了的。没想到一部电视剧——《娘》，以它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叙述方式，触动了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一个好的故事和一个坏的故事一样，在感官震动之后，都有可能让我们进入思考。不同的是，好故事让人振奋，坏故事则让人沮丧。就在不久前，读到一则新闻，一个老人外出散步，因路滑跌倒在地，周围有人路过，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将老人扶起来。几年前，南京一个小伙子，扶了一位下公交车跌倒的老人，并将其送往医院救治，却被老人及其家人告上法庭，说如果不是你撞倒了老人，你会那么好心吗？你是心里有愧，所以你要赔偿，要负责任。而后来，法庭也让小伙子举证，以证明自己没有撞倒老人，小伙子找不到确切的目击者，终于被判赔偿。此事引起了好一阵的社会大讨论，没有结论。但看来此事的负面影响是巨大的，因为我以聊天的方式问过几个年轻人，甚至也问过我自己，碰上这样的情况，你会施以援手吗？结论是：不敢。不是不想为，实不敢为也。

人心不古如斯，看来并不是个案。

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我们在享受经济高速发展所带来的物质文明时，在享受思想文化多元化的繁荣时，也在忍受着信念缺失、人情淡薄、诚信危机、唯利是图所带来的种种苦果。不少社会乱象已经越过道德伦理的层面，动摇了国人的精神根基和信仰体系，并非危言耸听。

这个时候看到《娘》，不啻一次心灵的抚慰和精神的洗礼。这就是好故事的力量。

二

《娘》塑造了多个不同类型的“娘”，而最具文化内涵和人性浓度的，就是斯琴高娃饰演的满仓娘这个形象。

这个大字不识一个、土得掉渣、无党无派的农村妇女，在抗日战争直至改革开放初期这五十年来波澜壮阔的中国革命浪潮中，以其最质朴、最本色的行为，完成了一出出让人心灵震颤的人生大戏。“满仓娘”是具象的，又是超具象的，是中国传统美德在一次次极端境遇下的艰难生存和发扬光大。

饥荒、战争、文革，是三个最重要的场景，多少人性在这些境况下扭曲，甚至变成兽性。而满仓娘对母性和人性的坚守，却令人动容。在自家孩子都吃不饱的困境中，她收养了孤儿端午，她顶着一次次的政治风险保护被维持会长糟蹋了的财主闺女灵芝、她对端午出卖灵芝行为的痛心疾首和难以原谅，她对早已离家又离心的丈夫的拼死维护，勾勒出一个生长于传统乡土中国的母亲形象，这个形象是超越阶级、地域、文化、族群的，是人性中最质朴、最原初、最没受到各种外在因素污染的品质体现。娘的行为，听从的是心的呼唤，做的是那样自然，唯其自然，才见天性。

斯琴高娃准确到位的表演，剧本丝丝入扣的细节铺排，强化了满仓娘这个人物形象自身品格的原发性和天籁性。我甚至在想，与其说是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塑造了她，不如说是像她那样千千万万的像山一样坚忍、像水一样包容的中国母亲，滋养了几千年的中国文化。

任凭天灾人祸、时空变幻，让人的行为选择回归常识、回归本性，这，就是人性的复位。当母性和人性面对饥饿、战争、阶级斗争、意识形态行等外在因素高压时，满仓娘所做出的行为选择，是超越这一切的。而这一切的人性底色，让我们想起在古老中国的上空飘荡了几千年的仁爱之声，那就是“人之初，性本善”。

一个没有文化的母亲所表现出来的仁义大爱，完美地诠释了中国传统文化中最优秀、最高贵、最迷人的那一部分。如果我们不把人的行为的道德标尺定得那么高，只是让人性回复人性，见到老弱病殘者则油然而生仁慈呵护之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世界会不会少了很多悲剧、倾轧和斗争？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和友善会不会多一些呢？

“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朴素”。自然而朴素的人性，也是人性的最高境界。满仓娘这个人物形象，是经过艺术雕琢而又没有雕琢气的形象。透过这个形象，我们可以感受到几千年传统文化散发的芬芳，可以知道中华民族何以历经劫难而生生不息。所以，这个形象在完成了它的具象叙述之后，已具有了一种精神和文化符号的品格，是真正具有中国特色的中国形象，值得我们珍惜和琢磨。

纵横五十年的时间跨度，构筑了一座宏伟的故事大厦，使叙述者有足够的时空上演一幕幕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的戏剧。故事情节的合理性，使这座大厦有了十分坚实的基础，叙述者从容不迫、耐心细致而又注重戏剧化的推进节奏，增强了全剧的冲突和张力，让这个展示母性和人性光华的剧作十分好看、耐看。

三

如果我们对满仓娘的认识到此为止，那还只是认识了这个形象的表层意义，虽然这个意义在今天已经弥足珍贵：做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如果故事的叙述者意图也仅在于此的话，那这个工作也已圆满完成。

但我还不满足，我还要想一想，这个好人的意义何在？仅是为了让我们领略传统之美吗？当然不仅于此。因为这实在不是一个轻轻松松花好月圆的戏。当我看着故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推进时，看着满仓娘近乎焦头烂额地为亲人、为他人奔跑、操劳、把心都操碎了却在很多时候也没落下好时，我就有了深深的叹息和无法言说的沉重：做一个好人很难啊！顺顺当当地做一个好人更难！而要在苦难与灾祸中做一个好人，更是难上加难！无论是人性之美还是传统之美，都是需要坚持的。坚持，就是不放弃，就是牺牲，就是奉献、就是隐忍，哪怕是泰山压顶，哪怕是家败人离，哪怕是命悬一线。

故事就是如此推进的。每一个故事都充满了矛盾和冲突，都是放弃与坚持之间的博弈。如果满仓娘放弃了端午、放弃了灵芝、放弃了她误以为背叛了自己的丈夫，那么，所有的戏就不可成立，而在实际情形中，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真的放弃了，也并非不可理解，因为她完全不必背负由此而来的道德或舆论压力。反而是她的坚持，超出了一般人的行为选择。所以，满仓娘这个人物形象，已不仅仅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形象已经重塑和再造了传统，丰满了我们对传统的认识。这个形象让我们懂得，一种优秀的精神和品格所具有的超越性和普世性，是怎样通过勇气和坚持，一代又一代地造福人类、滋养众生的。

我愿意这样去理解这么一部戏、这么一个形象给予我们的启示：一种精神的坚持是多么的重要。对优秀传统的回望与致敬，最终还是应该落足于我们的日常生活，那才是有意义的。满仓娘的形象促使我们向当下追问：为了让这个世界多一些好人，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政府、我们每一个人，应该承担起怎样的责任？当然，一部戏不可能完成所有的道德救赎和文化建设，但它为我们树起了一个标杆，人性与道德的标杆。今天的社会和谐和幸福，需要对生命和人性的重新认识和理解，这部戏也启发了我们：完全可以从优秀的传统文化中，寻找到让社会和人类的肌体重新健康和健全起来的精神资源。

由此，我也深切地感受到了《娘》剧创作者们的追求和诚意。感到一种文化理想主义和道德理想主义的再度启程和艰难探索。在当下的中国，很需要有诚意、有文化担当的文艺作品，这样的作品，在众声喧哗中坚持着自己的品格和追求，它可以使我们在世俗生活中不时停下脚步，去仰望星空，去守护和品尝属于人类自己的心灵之美。

这，就是文化的力量。

《娘》，正是这样一部当之无愧的作品。